李坤威和同事们每天的工作之一，就是潜入一个有六米深、半个足球场面积的鱼缸里吸污——给海洋馆的各种鱼们当饲养员兼保洁。“同事群”里有凶猛的鲨鱼，也有当过明星的小丑鱼。

面试的时候，他问主管安全有保障吗——会不会被同事吃掉。谁没看过恐怖电影里的大白鲨或巨齿鲨吃人场面呢。

主管给他普及常识：鲨鱼不会主动攻击人。

(资料图)

入职以后，他有一次发现，一位人类同事在鱼缸里吸污时，一条鲨鱼在旁边游来荡去地“捣乱”，同事伸手将鲨鱼推开，鲨鱼就灰溜溜地跑远了。他心里想，“原来鲨鱼也是个怂货”。再也不怕了。

和鲨鱼互动

2018年，李坤威从中国海洋大学材料化学专业毕业，之后的几年里，在超市做过店长、在化工厂做过技术员。到了2023年，他无法继续忍受小家族企业的人际关系，离开山东老家，来到无锡找工作。

前途一片迷茫时，他发现无锡融创海世界正在招人。他决定去试试，“人不能被学历、专业限制，做自己喜欢的事情也许是更有价值的选择”。

这是他的故事。

一个985化学毕业生是怎么开始养鱼的

我的工作履历，应该是缺乏明确职业规划的反面典型了。

2014年，我以山东省高考前一万名的成绩，卡着分数线考上了中国海洋大学。我自己选了材料化学专业，原因很简单，我高中化学还可以，以及他们分数线特别低。

2018年大学毕业前，我原本并不想去找工作，但阴差阳错失去了其他一些机会，等我临近毕业想找工作的时候，发现自己没有足够的实习经历，没法做出亮眼的简历。

更让我难受的是，直到这时我才真切感觉到，化学专业本科基本不可能找到对口的工作：校招市场上为数不多需要化学专业的岗位，最低学历基本都是硕士起步。我找工作的同学大多没有从事本专业工作，我也不例外。

毕业待业半年后，我找到了一份在超市负责电子商务的工作，其实就是普通店员，做了两年多一路做到店长。那份工作很不稳定，老板是个创业富二代，因为业务刚刚起步变动较大，我的岗位也经常被调动，从总店到分店来回跑。我一直不太擅长和人打交道，虽然对这些工作安排心里不情愿，也不懂得拒绝，就感觉每天很疲惫。

最后实在忍不住，我就辞职回了老家，去一家小化工厂工作。岗位叫生产管理，负责管理生产数据、做一些产品的指标检测，还算跟我的专业吻合。这个工作就更压抑了，乡镇企业里那种关系网很麻烦，我就想在那边好好干活，却被迫要卷入很多乱七八糟的事情。工作一年半以后，我感觉整个人都要抑郁了，我急迫地想跳出这个环境。

考虑到从大学到工作一直都是在山东，我想去其他省看一下。那时听同学说江苏材料相关的工厂很多，机会很多，我就辞职来了苏州。

结果，现实狠狠打了我一巴掌：这边机会确实很多，但跟我已经没什么关系。我面试了一家Pcb电路板工厂，主要工作是滴定。但我已经很久不做实验了，面试的时候我就像个小白一样一问三不知。我自己都有些尴尬，直接告诉他们“对不起，耽误你们时间了，我确实不能满足条件”，然后离开了。

这次碰壁让我一度有些绝望，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。985大学毕业听起来不错，可专业能力基本荒废，基本不可能靠本专业找到工作。找其他工作，没有经验，这个学历和专业也无法带来多少优势。

后来我想通了，放弃在本专业找工作的想法，抱着完全开放的态度去看各种机会。其实放下学历的包袱并不是因为想明白了什么大道理，更主要的原因是快付不起房租了，急需一份工作。

这时我看到了海洋馆在招饲养员，我想养动物还挺有趣的，和动物打交道总比和人打交道要轻松，就投递了简历。

面试时，HR和主管都在问我学历的问题，一个985的毕业生为什么来做饲养员？

我现在还记得当时的回答，直白地说出我的困境，没有任何掩饰：

“我现在找工作并不容易，我的学历并不能给我带来什么加持。在老家，理想的工作就是公务员和老师，但我并不想做，家里还催我结婚，我厌倦了这些话题所以会离开。现在我需要一份工作来独立养活自己，并且这份工作我确实很喜欢。我想要抛弃学历的枷锁，自己学会生活，我希望能从这一份工作中找出自己。”

可能他们被我的真诚打动了吧，我最后成功入职海洋馆，成为一名饲养员。

饲养员日常：社恐福利

入职前几天，我大把的时间都在鱼缸边看鱼。

外人看起来这个新来的小伙有点呆头呆脑，喜欢对着鱼缸发呆。

其实我不是发呆，我做了些便签，标注了每一种鱼的样子和品种，努力去辨认他们。

海洋馆里有四五十种热带鱼，新来的我一个都不认识。带我的刘师傅告诉我，主管喜欢在早上鱼类巡检时提问，逮着新人问这是什么鱼。我就打算提前做做功课。

入职第三天巡检时，主管果然抓到我提问，我还记得问了我两条鱼，我第一个答出来了很开心，第二个没答上来有点紧张。事后我又去努力辨认了一下，很快就全都认识了。

经过一个多月的新员工培训，水族馆饲养员小李正式上岗。

每天早上8:25集合点名，8:30在主管带领下巡视所有鱼类一圈，然后分配工作。我们分三个大区，大家会分工负责喂食、鱼缸擦拭、吸污等。吸污是耗时最久的一个工作，水底的细沙容易沉淀有机物质影响水质，我们每天要把水底的脏东西吸出来。最大的鱼缸有半个足球场大小，需要两个人同时潜水进去相互保护下，用一天时间才能完成吸污。我现在还没有学会潜水，主要负责一些小鱼缸的吸污。一般是上午打扫，下午吸污和喂食。每天还需要有人值夜班，定时巡检，确保整个系统稳定运行。

正在潜水吸污的饲养员

上午九点之后，游客会陆续进来参观，现在是暑假旺季，带孩子的家长很多。但我们和游客基本没有任何接触。海豚、白鲸之类的表演项目有专门的驯养员，讲解有专门的科教团队，我们就只负责“后台工作”饲养和打扫。游客看他们的，我们做我们的。偶尔游客看着我们在里面潜水好奇一直盯着，我们也会挥挥手。

虽然到今天才入职不到五个月，但可以说这是我毕业以来做得最开心的一份工作。

我以前一直处理不好的同事关系，在这里完全不再是问题：带我的师傅比我还小，但人很耐心，讲解十分细致；主管也没什么架子，很好相处；同事们之间关系也都很融洽。大家都是比较简单的工作状态，每个人只要完成自己的职责，可以不交流，也可以聊聊天，都很自然。我觉得可能喜欢跟动物打交道的人，都会比较温和、简单，容易相处。

他在朋友圈拍摄的云彩

我的工作就是照顾好鱼，让游客能够看到一个漂亮的鱼缸和一群健康的鱼，就是圆满的一天。我抱着一种轻松的心态来开启每一天，只要把这些基础工作做完，这一天的工作就结束了，不仅没什么压力，看着那些鱼和游客还很有成就感。

做这个工作，我应该永远都不会抑郁。

我的鱼“同事”们：也有“职场霸凌”和“歧视”

整个海洋馆里，我最喜欢的鱼是三条刺豚。它们体型中等，和人的手掌差不多大，长得不怎么好看。每次我靠近它们的鱼缸，不管有没有带食物，他们都会过来找我，像认识我一样。当我在距离很远的外面巡查时，它们也会隔空跟我对视很久，感觉对我很亲近。并且它们的眼神很清澈，比我的眼睛还有光，一看就是没受过社会的毒打。

喂食时，我会把饵料掰成好几段扔给它。它们看起来傻傻的，扔过来的饵料经常咬不到，一口咬空之后懵一会儿，再急急忙忙去水下找，每次都逗得我哈哈大笑。

喂食刺豚

大部分鱼其实是没法和人有互动的，一般是看到食物才会凑过来。我们一般从鱼缸上方投喂食物，只要有人靠近鱼缸，那些鱼就会集体凑过来。我一般会自己欺骗自己，说他们和我挺熟的。

为了方便喂食，我会给这些鱼起名字。比如有三只黑鳍鲨，我需要分别观察记录它们的进食情况。我每次都是从上方投喂饵料，等饵料下沉到水底时它们会在水底进食。我从上往下观察正好看到它们的头顶，一只头上有个白斑，我叫他斑斑，一只头上有个疤，我叫它疤疤，还有一只啥特点也没有，我叫他“没特点”。

长期相处下来，我觉得这些鱼也挺不容易的，他们有些鱼和之前的我一样，职场“鱼”际关系处理得很不好。

有种鱼叫日本婆，这鱼可能性格比较孤僻吧，我经常看到它们被其他“同事”霸凌。鱼缸有四个角，如果你发现它自己直挺挺地贴着一个角发呆，和其他鱼离得远远的，早上巡检在那儿，一个小时后还在那儿，那肯定是被霸凌了。它不敢去其他位置，去了就会被其他鱼追着咬。这时候我需要把它单独迁移到一个鱼缸，不然过些时间身上会出现伤口，可能会死掉。

这些鱼也有自己的江湖，大鱼会欺负小鱼，数量多的鱼会欺负数量少的。比如大家都很熟悉的小丑鱼，它们必须要两两配对，当配对的鱼遇到“单身鱼”，就会合伙追着对方咬。我总能看到一条小丑鱼被两条小丑鱼追着到处跑。

鉴于“单身鱼”容易遭到歧视这个现象，我们放鱼的时候都会两两放置，先配好对才会放进鱼缸。

未来：找到生活的意义

我已经在海洋馆工作五个月了。

我们是双休，但不保证周末休息，因为海洋馆周末是最忙的。大家都是按照排班来，如果有需要，申请连续休息三四天也是可以的。

我很喜欢这种作息制度，可以避开周末人流高峰出去玩。海洋馆薪水虽然不算高，但管吃管住，能省下来不少钱。上周我去上海参加了一个漫展，玩得很开心。我计划之后多看看上海的活动，休息时就过去玩。

在漫展和coser合影

父母对我的工作态度不冷不热，反正对他们来说，不做公务员，不当老师，其他工作都差不多。每次电话里我们都是简单说说最近工作生活状态，他们催催婚之类的。对于我工作中的一些细节，他们并不关心，我也不会跟他们讲太多。

我在抖音上关注过一个博主叫“辞职体验100种工作”，我觉得我现在就是在体验工作，我在体验、观察这个工作给我带来的影响，观察我工作中的状态，观察我的同事，观察这些游客。至于未来会怎么样，我还没有仔细想过，但我很满意现状的状态：做一份喜欢的工作、能赚钱养活自己、和同事相处很愉快、有自己下班后的生活。

这个状态可能会持续几年吧，我会在这几年里再慢慢想一些其他的事情，不着急去决定未来。